走進(jìn)陽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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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帝仁愛每一個人,每一種生靈,但是上帝太忙了,他的恩澤就如陽光一樣,不可能播灑到每一個角落,因此這個世界有了陰影,有了不同事物用明暗勾勒的獨特形象。
我天生對人對物充滿了好奇。這大約是無人管束的童年留給我的最美好的禮物。我躺在白白的床單上,一個很窄很窄的床,和擔(dān)架一樣大小的床,床頭一方平平的竹蔑的枕頭,很小很小,散發(fā)著淡淡的竹香。床腳邊擺著紅猩絨毯,薄薄的。頂上懸著一盞燈,別致,微微地灑著橙紅的光暈,輕輕的,輕輕的,你好像不是躺在一個病房里,你好像躺在一個掛著垂地天鵝羽翼般潔白而飄逸的窗簾,彌漫著玫瑰香,燃著燭臺的情調(diào)咖啡屋里。
我平平地躺下,讓我的頸椎可以舒適地休息一下,可以終于倒下來,不必要顧及骨氣,也不必要顧及責(zé)任地倒下來靜靜地休息。遠(yuǎn)離講臺,遠(yuǎn)離教案,遠(yuǎn)離作業(yè),我終于可以尋一個職業(yè)之外的安逸的形象,休整自己的疲憊的心。它也不屬于家庭。它今天屬于自己,機(jī)器也有休整的時間,它為什么要那么辛苦呢?
我緩緩地舒了口氣,我的早衰的身體被托在這么一間情意深濃的小屋,一間車水馬龍的都市中寧靜而祥和的小屋,一間沒有陽光透進(jìn)的小屋。
“心遠(yuǎn)地自偏!蔽业纳窬潘闪耍闹杏幸还汕迦蠕取
一扇門在頭的斜前方,輕輕的合掩著,沒有人在二樓的小小的樓道里。這里真是靜,我的久違的靜。我沒有挪動一下姿態(tài),也不期盼什么,我無欲無念地躺在小小的床上。門,在我的平靜中輕輕地打開,又在我的不留意中輕輕地合上。我沒有用視覺去看,我的視覺已經(jīng)不堪在故紙堆與作業(yè)的縫隙中挖掘什么了,它變懶了,愣愣地不想有一絲光感了。我是用我對空氣的觸角感受到的。那是從門的開合中的熱氣傳達(dá)出來的。我感覺著有人來了,應(yīng)該就是那個也不用視覺來感受的人人夸道的按摩師。
他不是飄進(jìn)來的,我很遺憾,他是穩(wěn)穩(wěn)地踏進(jìn)來的。我的女人的直覺告訴我,他是一位異性公民。可是,我沒有一絲躲避,我不需要裝飾自己,我放松了我的每一個細(xì)胞,每一根神經(jīng)。我可以放肆地將它們拎出來,不會有人對它們產(chǎn)生好奇,更不會發(fā)出鄙視的噓聲。我可以坦然而樸實地躺在那兒。
他在我的頭頂?shù)囊话训首由献聛怼K怯檬裁幢砬樽哌M(jìn)來的,我不需要關(guān)心,因為那太簡單了。我不用去刻意看,我已感到空中有了一絲悲哀,一種人生際遇不同的悲哀。上帝太忙了,他的忙碌常常造成對人的遺忘,那么凡人常常生活在他忙碌的疏忽里,一種不可逆轉(zhuǎn)的悲哀里。
他的手開始觸摸我的頭,那是一雙有力的手,一雙年青的手。那手開始觸摸我的眼睛,按壓我的眉心。他的呼吸很均,很均,從我的發(fā)上呼出,我感到悲哀在心中一點點擴(kuò)大起來,是出自世俗的惻隱之心。我平躺著,我將眼閉上,我太倦了……
他在我的背后,在燈光的最暗淡處。他像是背景,這間小屋的一個平淡的背景。我將我的身體擺放在床上,讓他像機(jī)器修理工一樣去琢磨、刨光、上油。當(dāng)然他不會再噴一點彩繪來裝飾一下,我是這么想的,一個正常人的想法,不帶任何偏見。
整個屋子都是安靜的。但,一會兒,凳子挪動了。他大約在我的頭后站了起來,接著聽到了他的鞋的輕輕的移動。他走到了我的右手邊,窄窄的走道,剛夠容下一個人的走道,他在走道里開始活躍起來。他用手觸著我的身體,然后很快捷地意識到了我的手臂的位置,最后,他果斷地抓住了我的手。
被一個陌生的異性這么強(qiáng)烈地抓住手,我有些羞澀,不自覺地收了收?墒牵请p手牢牢地、根本就無法讓你表達(dá)出來。他用寬寬的手握住,又用另一只手在我的手臂上按壓下來,再松了雙手,時而用勁地揉搓著我的不豐盈的手臂,時而又輕輕地帶著愛撫地摸摸我的手指。我的庸懶的視覺經(jīng)不起好奇的誘惑睜開了。
呈現(xiàn)在橘黃的微光中的是一個表情認(rèn)真的小伙。他有著略略蜷曲的黑發(fā),那黑發(fā)攏著圓圓的臉,唇上有些黑的胡茬的圈,眼睛在微光中顯得很深沉,一張很成熟的臉,白背心外露出的結(jié)實的肌肉。真精神!
我平生第一次這么近距離地細(xì)心看一個男人,我的大膽都讓我心跳加快。我含著微笑了,笑自己的想像竟然如此的世俗。我不知哪兒讀過這么一句“ 有些形象你每天看著,但是就好像從來沒有嗅過他;有些形象,你只偶爾看過,你卻能感到一種喜歡潛滋暗長,生出嫩芽”。我毫不掩飾自己:我真的喜歡看他的模樣。大凡美的,健康的,都能引起人的好感。
我欣賞地看著這咖啡屋中的眼睛深沉的小伙子,他一下子就躍然成了我畫幅上的主角。我眼睛一直望著他,我有些感到悲劇氣氛的形象。
屋子很安靜,只有一個背對著光線的按摩師,一個好奇的病人。
“伏過來吧!
這是安靜的王國中第一句話。我聽話地翻過我的身體,他極細(xì)心地將枕頭抽出去。然后,他開始用雙手推拿我的背部。然后,他說了一句讓我感到精神大增的話:
“你的身材真好。”
如果是別人,我可能感到是恭維,甚至感到這句話不是講給我聽的,我會感到這幾個字音傳達(dá)的是嫉妒,不是真心的祝福。因為,我感到人們常常做著這樣的游戲:贊美別人,只是為了贊美自己或中傷別人。但是,從這樣一個我不需要偽飾包裝自己的男人面前,我感到一種真正被肯定的喜悅。
這種喜悅很真實,還在于這種肯定來源于手的觸摸,那是最真實的醫(yī)療者的手的觸摸。他的語調(diào)中帶著笑意,他給我?guī)砹丝鞓贰N冶愫軜芬獾嘏c他聊起來,他時不時嘿嘿地笑幾聲,或答上一兩句。我便知道了一些他的故事。
原來面前的他竟然是湖南大學(xué)計算機(jī)系學(xué)生,由于讀書刻苦,更由于電腦前的時間過長造成視力減弱,最終他的眼睛失明。他的父母和姐姐只好打工為他治病,但是沒有一處曾寫下他的希望。他說得很輕松,大約他把我當(dāng)成了同類了吧,毫不避諱。聲音也很響亮,很干脆。他的語言中沒有一絲的悲哀,就好像在平靜地陳述別人的事。不論我問什么,他都回答什么。我感到了他的成熟的外表下有一顆很稚氣熱情的心。
當(dāng)我毫不掩飾地為他嘆息時,他又傻傻地笑了,并且叮囑我一定愛惜身體,不要當(dāng)失去了才感到重要。
我感到一種幸福貫穿全身。我感到他的每一次推拿都是對別人的祝福,是對別人生命的珍惜,他做得很認(rèn)真,一個多小時,沒有歇過一會兒。
然后,他得意地講起了許多治療成功的例子,每當(dāng)講這些時,他都高興地笑出聲來,很興奮,語速變得快了些。最末了,他一定不忘加上:“不用擔(dān)心,你的病沒有多大礙,一定能夠得到好轉(zhuǎn)的。”“心態(tài)要好!
我很感激地看著墻上他的影子。我還說什么呢?我忽然記起曾讀的一篇文章來,那里面陳述了上帝的一個失誤,他沒有把魚鰾送給鯊魚,上帝在若干年后想起來,感到很悲傷,當(dāng)他來到海上時,大聲地呼喚“誰是當(dāng)初的鯊魚?”這時,“一群威猛強(qiáng)壯、神氣飛揚的魚游上前來”,鯊魚說“我們無時無刻不面對壓力,因為沒有魚鰾,我們就一刻也不能停止游動,否則就要沉入海底。游動與抗?fàn)幊闪宋覀兊纳娣绞。?/p>
上帝的一個失誤,結(jié)果鯊魚成了海中的霸王,練就了最強(qiáng)壯的軀體;上帝的一個失誤,結(jié)果這位生活在無色無形世界中的男人成了最優(yōu)秀的按摩師,為了別人的身體的康復(fù)而高興,練就了全縣聞名的推拿技術(shù)。這是上帝的失誤,可是,上帝也很仁慈,給予了他美好的感悟世界的方式。上帝真的還在悲哀嗎?
他重重地拍了我兩下后,輕輕地告訴我結(jié)束了。然后,背著光線穩(wěn)穩(wěn)地走出了小屋。我忽而生出一種思想來:他不是把光反給了我嗎?這明暗的世界原來是這么的美。
當(dāng)我離開小屋時,我感到陽光真的很動人。我對工作充滿了熱情,我對生活又燃起了激情,快步走進(jìn)陽光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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