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社祀與殷周地緣政治
在過去相當長的一段時期內(nèi)，人們普遍認為殷周時期是地緣國家，政治組織和政治關系完全以地域關系為基礎，即所謂“按地域劃分國民”。近二十年來，對殷周歷史研究的一項重要成果是，學者們普遍注意到殷周時期廣泛存在著血緣組織，并由此構(gòu)建起特定的國家政治組織結(jié)構(gòu)1。繼之而來的問題是，如果說當時的政治關系以血緣關系為基礎的話，那么當時到底還有沒有地緣關系？這是需要反轉(zhuǎn)頭來依照歷史事實重新思考的問題。這一問題牽涉許多方面，這里僅就社祀反映出的地緣政治意義予以探討。
一、殷代的“土”與周代的“社”
殷代思想中有地神崇拜。但是，殷墟卜辭中并無“社”字，只有“土”字。從卜辭資料看，“土”與地神崇拜有關。例如：
貞，燎于土，三小牢，卯二牛，沉十牛？（《前編》1·24·3）
燎于土，羌，俎小牢。（《粹編》18）
貞，燎于土，三小牢，卯一牛，沉十牛？（《續(xù)存》2·182）
壬辰卜，御于土？（《摭續(xù)》91）
貞，王告土？（《摭續(xù)》43）
王國維開創(chuàng)性地指出，殷卜辭中的“土”應即“社”，“假土為社，疑諸土字皆社之假借字”2。此說一出，得到了學術界的響應。“土”與“社”相關，在后世文獻中也有反映�！对姟ど添灐ばB》“宅殷土茫�！保妒酚洝と辣怼芬鳌罢笊缑Ｃ！�。《詩·綿》：“乃立冢土。”毛傳：“冢土，大社也�！鄙缡羌漓胪恋厣竦膹R宇。 既然“土”與“社”同，“土”亦當為祭祀土地神的場所。學者或謂“土為地神”，這是不確切的。
殷卜辭中不但有“土”，而且有“某土”。例如：
貞，又燎于亳土？（《佚存》928）
癸丑卜，其又亳土？（《甲編》1640）
于亳土御。（《京津》4359）
囗年于 土。（《明續(xù)》453）
于△土燎。（《 文》68；此△為一不可識圖形文字）
壬申卜，囗四土于羌宗？（《明續(xù)》423）
“亳土”最多見，其他“某土”次之。陳夢家先生指出：“卜辭所祭某土，即某地之社。”3既然有多個“某土”，則殷人所立之社當有多個。學界通常認為，殷王祭于“某土”，表示殷王祭祀某地的土地神。
周人通常把祭祀土地神的場所稱為“社”。從“社”字的結(jié)構(gòu)看，從“示”從“土”�！笆尽蹦松窳x，“土”是指人們早期崇拜活動的場所或廟宇。從甲骨文和金文看，“土”字作平地凸起狀， 或作一樹立物。 從文獻反映的情況看，“社”除用作名詞表示祭祀土地神的場所外，還經(jīng)常用作動詞，表示祭祀土地神的活動。 《書·洛誥》：“乃社于新邑�！� 義為在洛邑舉行社祀�！对姟じμ铩罚骸耙陨缫苑��！薄对姟ぴ茲h》：“祈年孔夙，方、社不莫�！边@都表示祭社活動。《春秋》經(jīng)傳所記當時各國祭祀地神的場所都稱“社”。
周人所立之“社”比殷人所立之“土”要少。 一般說，一個國家政權(quán)立一社。西周有二都，故有二社：一為岐社，在宗周；一為洛社，在成周。魯國有二社：一為周社（周人所立之社），一為亳社（殷人遺留下來的社）。文獻所見其他各國只有一社。于此可以看出，從殷至周，社祀呈逐漸簡約化的傾向。這與郊祀的合祭大趨勢相一致。
二、周社與亳社
湯始居亳，故殷人的國社稱“亳社”。從殷卜辭看，雖然殷人的社（土）有數(shù)處，但最重要者是亳社（土）。周人滅殷，殷遺民多數(shù)居留在殷都故地，其國稱宋，其社稱“商社”或“亳社”4。伯禽被分封至魯，古亳（北亳）近魯，故魯有亳社5，又有周社。
長期以來，學術界流行這樣一種觀點，認為隨著一個王國的覆滅，其所立之社自然也要被廢除。 “政權(quán)滅亡，社也隨之變易。 社不僅不血食， ……還要被封閉�！�6殷王國崩潰后，周人沒有廢掉殷人所立之社，而是“首先把舊的商社宣布為‘亡國之社’、‘喪國之社’。接著，又把它建立在周天子的宗廟旁，作為周族統(tǒng)治在政治上教誡天子和諸侯善惡存亡之道的所謂‘戒社’。”“不但周天子所在地立有‘戒’社，諸侯國也立有‘戒社’�！�7根據(jù)我們的考察，較為可靠的文獻反映得情形不是這樣。
首先，從上古三代整體過程看，社并不因共主的衰落而廢替�！稌颉罚骸皽葎傧模w其社，不可，作夏社。”8《史記·殷本紀》記載同。 周存殷社。據(jù)《周本紀》，周人摧毀殷統(tǒng)治后，立即“除道修社及商紂宮”，安定殷都社神。第三天，周人在殷社前舉行了規(guī)模盛大的祭社典禮：“既入，立于社南，大卒之左右畢從�！咦Ｔ唬阂笾⿲O季紂，殄廢先王明德……。”清代學者顧炎武就說：“武王伐商殺紂，而立其子武庚，宗廟不毀，社稷不遷�！�9在當時方國聯(lián)盟局面下，一個方國躍踞“共主”，該方國原來的社也就升格為王國之社。同樣，“共主”地位跌落后，作為王國之社的國社，也自然回落為方國之社。杞為夏后，宋為殷后，二國皆有自己的國社，并沒有被別人“廢除”10。
其次，并非周天子的王國和所有的周人侯國都立“商社”，更無所謂“戒社”。文獻所見，只有兩個諸侯國有“亳社”：宋國和魯國。其他國家立“戒社”的情形，我們在西周春秋文獻中未見。 宋有“亳社”，情屬自然； 魯除立周社外，仍保留了殷人的“亳社”，屬個別情況，不具普遍意義。
復次，在魯國，亳社與周社的性質(zhì)和在政治上的地位并無殊異，決不是猶如恥辱柱一樣的“戒社”。亳社和周社都用來祭祀土地神，兩社相并而列�！蹲髠鳌烽h公二年記魯桓公使楚
丘之父為其卜子，楚丘之父言道：“男也，其名曰友，在公之右，間于兩社�！薄伴g于兩社”是指身處兩社之間秉持國政的意思。 魯人定期祭社，“微言大義”的《春秋》從未透露出貶斥亳社之意。 當然，周亳二社由于歷史傳統(tǒng)習慣的原因，在祭品方面可能稍有不同�！蹲髠鳌氛压辏骸埃荆┢阶臃ボ烊「猓I俘，始用人于亳社。”又，魯哀公七年，魯人伐邾，“ 以邾子益來，獻于亳社”。是偶然性的不同，還是原來就不一樣，現(xiàn)在擺平了？我們不得而知。在社會政治功能方面，二社也差不多�！蹲髠鳌范ü辏骸瓣柣⒂置斯叭赣谥苌�，盟國人于亳社�！�
從后世禮書看，殷周二代的社在建筑形式方面不盡相同：周人之社有垣而非屋，沒有屋頂，殷人之社有“屋”； 周人之社牖南向， 而殷人之社牖北向。然而，亳社與周社之差異卻逐漸被后人誤解，被說成是周人有意而為之，具有政治褒貶含義�！洞呵锝�(jīng)》哀公四年：“六月辛丑，蒲社災�！薄豆騻鳌方忉屨f：“蒲社者何？亡國之社也�！鰢缟w 之。 其上而柴其下也�！币粋�“蓋”字，表明其為揣度之辭�！豆攘簜鳌返慕忉寗t顯得態(tài)度堅決起來：“亳，亡國也。亡國之社以為廟屏，戒也。其屋，亡國之社不得上達也�！惫攘菏喜粌H把亳社說成是亡國之社，而且說成是“廟屏”，比公羊氏又進一步�！抖Y記》更發(fā)揚其說：“喪國之社屋之，不受天陽也。亳社北牖，使陰明也�！钡搅恕栋谆⑼ā纺抢锞谷怀闪诉@樣：“王者、諸侯必有戒社者何？示有存亡也。明為善者得之， 為惡者失之�！睆摹豆騻鳌返健栋谆⑼ā罚瑢裆绲匿秩竞唾H斥，文脈可尋。這使我們想起了從前學者們所說的“層累的歷史”的理論，從《公羊傳》到《白虎通》，“戒社”說就是這樣一層一層地架構(gòu)起來的。 后人不察其變，據(jù)《白虎通》而謂西周天子、諸侯皆立戒社，失實遠矣！ 在殷周時代，對“社”的態(tài)度就是對神靈的態(tài)度，而不是對某個部族的態(tài)度。我們不否認在當時人們心目中不同神靈占有不同的情感地位，殷族祭祀使用過的場所在周人心目中可能會留下陰影，但這與所謂“戒社”比是一回事。在當時的歷史背景下，對神靈的褻瀆是不可想象的。
三、社與地域政治
社神崇拜的一個重要特征，是人們認為社神乃一定方域的守護神，影響生活在這一地域內(nèi)的人們的生產(chǎn)和生活。從民族學的資料看，自農(nóng)耕生產(chǎn)出現(xiàn)以來，地神崇拜就已產(chǎn)生。農(nóng)業(yè)生產(chǎn)使人們較長時間地附著于一塊土地，從而與特定的土地神建立一種相對穩(wěn)定的聯(lián)系。隨著文明和國家的出現(xiàn)，國家也與特定的方域有關，社自然與國家政權(quán)具有了一種內(nèi)在的聯(lián)系。隨著古代的國家和人民逐漸固定在特定土地范圍內(nèi)，社與國家政權(quán)的關系也就被進一步強化了。
建國立社。土地神觀念的產(chǎn)生基于農(nóng)業(yè)生產(chǎn)，其神職主司莊稼收成。在各原始民族中，土地神的神能因地因時而異， 但無論如何都直接與人們的現(xiàn)實生活相關11。從中國古代文獻看，中國上古時代的國家自產(chǎn)生之日起，就與社神建立了一種新的關系�！妒酚洝し舛U書》說：“自禹興而修社祀�！薄墩撜Z·八佾》記魯哀公問社于宰我，宰我談社制也從夏代開始�！渡袝じ适摹酚浵膯⑴c有扈氏戰(zhàn)于甘，夏啟命令道：“用命賞于祖，弗用命戮于社�！笨梢哉J為，至遲到夏代具有政治意義的社就出現(xiàn)了。殷王國有“商社”或“亳社”，此“商社”又被人們稱為“桑林之社”12。從卜辭反映的情況看，殷王室除了在亳社行祭祀外，還在其他的若干社行祭祀，如“東土”、“西土”、“南土”、“北土”等等。周方國建立于古公時期，周人國家的社亦于此時建設�！对姟ぞd》：“乃立冢土。”“冢土”是早期的國社。周人摧垮殷王國營建東都洛邑，又在洛邑立社。其所以如此，原因正在于社是政權(quán)的象征�！栋谆⑼āど琊ⅰ氛f：“ 封土立社，示有土也�！迸c古代實情相合。正因為社是國家政權(quán)的象征，所以當失去政權(quán)的時候，也就失去對社的主祭權(quán)。《左傳》襄公二十五年記鄭國伐陳， 陳國將滅，“ 陳侯免，擁 （抱） 社（主），使其眾男女別而累，以待于朝”，表示降服。從“社稷”一詞的含義，我們也可看出社與政權(quán)之間的特殊關系�！蹲髠鳌匪洿呵飼r期人們經(jīng)常把“社稷”一詞作為國家政權(quán)的代名詞使用。如“請子奉之，以主社稷”、“以為社稷宗廟主”13、“經(jīng)國家定社稷序民人”14、“以衛(wèi)社稷”15等等，不煩贅舉。在《左傳》一書中，“社稷”一詞出現(xiàn)的頻率占“社”字出現(xiàn)頻率的約三分之二，而在《論語》、《孟子》、《禮記》等典籍中，“社稷”一詞出現(xiàn)的頻率占“社”字出現(xiàn)頻率的80%以上�！吧琊ⅰ钡恼卧⒁庥诖丝梢娨话�。
封侯立社。周代行“封建”之法，授民授疆土，建立有限國家。這是由“建國立社”衍生出來的�！抖Y記·祭法》說諸侯立社，驗之《春秋》經(jīng)傳，情況暗合。魯國有“兩社”，宋國有亳社，齊國有社16，陳國有社。根據(jù)這些特殊事件中顯露出來的諸侯有社的情況，當可推定諸侯國是普遍立社的。文獻中絲毫沒有透露出大夫立社的痕跡�！抖Y記·祭法》說：“ 大夫以下成群立社，曰置社�！编嵤献ⅲ骸按蠓虿坏锰亓⑸�。與民族居，百家以上則共立一社�！笨资鲜柙疲骸按蠓�，北面之臣，不得自專土地，故不得特立社�！� 侯國中除了象征著國家權(quán)力的“國社”外，還大量地存在著另一種社，稱為“書社”或“里社”，這類社是民間的，與政權(quán)基本無關。魯有“清丘之社”17，齊國“自濟以西，糕媚杏以南，書社五百”18，“莒疆以西”，也有“千社”19。這種社歷史淵源久遠，后世的“土地廟”乃其遺類。
社與戰(zhàn)爭緊密相關�！蹲髠鳌烦晒暧涺敵晒爸T侯朝天子，然后跟隨劉康公、成肅公伐秦�！俺勺邮茉鲁� 于社， 不敬。劉子曰：‘戎有受月辰 ，神之大節(jié)也�！� 閔公二年記梁余子養(yǎng)曰：“帥師者， 受命于廟， 受月辰 于社 。” “受月辰 ”是祭社活動，表明出征前要祭社。參照《周禮》，出征作戰(zhàn)時用車載著社神木主，稱為“軍社”�！靶∽诓钡穆氊熅褪恰傲④娚纭薄ⅰ爸鬈娚纭��！按笞！甭氃疲骸� 大師宜于社 ，造乎廟。設軍社，類上帝。國將有事于四望及軍歸，獻于社。”“大司寇”職云：“大軍旅，蒞戮于社�！薄抖Y記·王制》也有“宜乎社”之說。《左傳》定公四年記述了類似實情：“君以軍行，祓社釁鼓，祝奉以從�！鼻也徽f后儒所謂“社主陰主殺”云云是非如何，社確實與“戮”有緊密聯(lián)系。
國家有了災異的時候，往往要祭社。日食祭社。據(jù)《春秋經(jīng)》莊公二十五年：“六月辛未，朔，日有食之。鼓，用牲于社�！贝祟愂掠忠娢墓迥杲�(jīng)傳。 水災祭社。 《春秋經(jīng)》莊公二十五年
：“秋，大水。鼓，用牲于社、于門�！被馂募郎��！蹲髠鳌氛压四辏骸捌咴拢嵶赢a(chǎn)為火故，大為社，祓禳于四方，振除火災，禮也�！� 天旱也祭社�！对姟ぴ茲h》說到旱災和祭社 �！秴问洗呵铩で笥辍罚骸按汉登笥�，令縣邑以水日令民禱社�！�
社還時常是公共盟誓的場所。魯國陽虎曾“ 盟三桓于周社，盟國人于亳社 ”20�！赌印っ鞴怼纷肥鳊R莊公時，大夫王里國與中里 爭訟三年而案未決，于是莊公使二人“共一羊，盟齊之神社”。社與特定地域相關，具有明顯的超越血緣的性質(zhì)。這大概是社具有上述特征的主要原因。
總之，社神崇拜是一種具有地域性質(zhì)的宗教活動。它與祖先崇拜的區(qū)別在于，祖先崇拜僅適用于具有血緣關系的人群，而社神崇拜不僅適用于具有血緣關系的人群，而且適用于沒有血緣關系但居住在同一地域、具有政治關系的人群。因此，透過社神崇拜，我們可以看出在殷周時期是存在一定程度地緣政治關系的。
注釋：
1 裘錫圭《關于商代的宗族組織與貴族和平民兩個階級的初步研究》，《文史》第十七輯，北京：中華書局，1983年；朱風瀚《商周家族形態(tài)研究》天津：天津古籍出版社，1990年。
2 王國維《殷卜辭中所見先公先王考》。按，“土”與“社”理解為古今字更妥當。
3 陳夢家《殷墟卜辭綜述》北京：科學出版社，1956年，第584頁。
4 《左傳》襄公三十年。
5 《左傳》昭公十年、《谷梁傳》哀公四年，一說魯因受封殷民而設。
6 李修松《立社與分封》，《安徽大學學報》1992年第2期。
7 吳澤《兩周時期的社神崇拜和社祀制度研究》，《華東師范大學學報》1986年第4期。
8 值得注意的是，《書序》所謂“湯欲遷夏社”之說，很可能受了后世學者的影響，才致有“欲遷”的說法。
不遷夏社應是真實的情形。
9 《日知錄·武王伐紂》。
10 春秋以后的情形不同。隨著國家之間兼并戰(zhàn)爭的興起，許多小國逐漸淪亡，被大國吞并。在這種情況下，
才真正出現(xiàn)國家滅亡后社稷“不血食”（《左傳》莊公六年）兼并戰(zhàn)爭導致了國家一統(tǒng)。殷周時期既不是一統(tǒng)
國家，也少有兼并戰(zhàn)爭。。
11 何星亮《中國自然神與自然崇拜》第四章“土地神與土地崇拜”，上海：三聯(lián)書店，1992年。
12 《藝文類聚》卷十二引《帝王世紀》。
13 隱公三年。
14 隱公十一年。
15 文公元年。
16 《春秋經(jīng)》莊公二十三年。
17 《左傳》昭公十一年。
18 《左傳》哀公十一年。
19 《左傳》昭公二十五年。
20 《左傳》定公六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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