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論唐宋詩詞中“雨”意象的建構類型與人生意蘊
（，浙江 湖州 313000） [摘 要]：意象作為詩詞意境的構成單位，在文學史上有著悠久的歷史。出現(xiàn)在文學作品中的意象，首先必須是具體的物象，其次必須融入作者的主觀情意。一句話，意象是主觀情意與客觀物象結合的產(chǎn)物。雨作為一種自然現(xiàn)象，經(jīng)過唐宋詩人獨特的人文和宗教體驗與刻意營造，具有了豐富的人生意蘊。本文試從建構類型上將唐宋詩詞中的“雨”意象分為喜雨、苦雨、雅雨、禪雨四類，并就其各自蘊含的人生意義進行分析探討。 [關鍵詞]：雨意象；唐宋詩詞；建構類型；人生意蘊 打開唐宋詩詞作品，到處聽得到雨聲。雨中多愁，因而雨中多詩。以杜甫和李商隱為例：杜詩中“雨”意象出現(xiàn)了246次，比“睛”的36次多了六倍；李商隱詩中有關“雨”的意象出現(xiàn)了73次，而“睛”只有10次。[1]雨作為一種輕柔流動的物象，更是常常出現(xiàn)在詞人的筆下，成了詞人抒發(fā)個人感慨的有效載體。雨從一種不帶有任何主觀情意的自然現(xiàn)象到被刻意營造成中國文學中傳統(tǒng)的抒情意象，其中融注了作者特有的感受、體驗、情緒和心態(tài)，具有了豐富的人生意蘊和審美價值。下面我們將從四個方面談談“雨”意象的建構類型及其人生意蘊。 一、 喜雨——微雨夜來過，不知春草生 喜雨往往與滋潤萬物，喚起勃勃生機聯(lián)系在一起。韋應物《幽居》詩：“微雨夜來過，不知春草生”就是人們贊賞的佳句�！拔⒂辍笔菍υ绱杭氂甑臏蚀_描繪，春草在微雨滋潤下成長，這里有一派生機盎然的春天氣息，也有詩人對夜來細微春雨的喜愛，詩人幽居的寧靜和心情的喜悅可見一斑。 蘇軾《浣溪沙》詞：“軟草平莎過雨新，輕沙走馬路無塵”。一場透雨過后，原野青青，景色格外清新可愛，走馬于平沙芳草地上，自是一塵不染，只覺滿眼青翠，內心喜悅可以想見。 杜甫《水檻遣心二首》（其一），有“細雨魚兒出，微風燕子斜”兩句，詩人極為生動細膩地描繪了魚和燕子在微風細雨中的動態(tài)。魚的歡欣，燕子的輕盈，引起了詩人喜悅的心理反應，這不正可以使我們感受到詩人對春天的熱愛嗎？ 我們再來看一首韓愈的《早春呈水部張十八員外》： 天街小雨潤如酥，草色遙看近卻無。 最是一年春好處，絕勝煙柳滿皇都。 那落在天街上的纖細小雨滋潤如酥，酥就是奶油，它細膩、勻稱、滑爽、滋潤而又慢慢地普降到皇城中的街道。透過雨絲遙望草色，朦朦朧朧，仿佛有一片極淡極淡的青青之色，這是早春的草色。看著它，人們心里頓時覺得快樂、新鮮、活潑、清香，欣喜之情溢于言表。 在喜雨詩中流傳最廣的要數(shù)杜甫的《春夜喜雨》了： 好雨知時節(jié)，當春乃發(fā)生。 隨風潛入夜，潤物細無聲。 野徑云俱黑，江船火獨明。 曉看紅濕處，花重錦官城。 好雨知人意，在大地急需要雨時，雨來了，它好在適時。在人們正酣睡的夜晚，雨無聲地，細細地下，不知不覺中柔情地融入大地，化作生命的光澤與亮色，它好在潤物無聲。雨既是春雨，又是好雨，它知人意，體人心，故令人喜。題目中那個喜字在詩中雖沒有露面，但“‘喜’意都從罅逢里迸透。”[2] 同類的例子還有：“雨后雙禽來占竹，秋深一蝶下尋花”（文同《北齋雨后》）；“西窗一雨無人見，展盡芭蕉數(shù)尺心”（汪藻《即事二首》其一）；“綠遍山原白滿川，子規(guī)聲里雨如煙”（翁卷《鄉(xiāng)村四月》）；“春路雨添花，花動一山春色”（秦觀《好事近》）等。這些詩詞句子均寫得清親可愛，給人以快感。我們從中可以讀出生命的光澤和人生的生機與希望。 二、 苦雨——楚天長短黃昏雨，宋玉無愁亦自愁 往事如煙，人生苦短，“時運不齊，命途多舛”。當詩人傷春、悲秋、離愁、別恨、寂寞、無奈之時，雨飄然而下，成了最契合文人失意與愁苦的自然物象，具有了特定的感情內涵。這樣的例子在唐宋詩詞中屢見不鮮，現(xiàn)列舉如下： 白居易《上陽白發(fā)人》：“耿耿殘燈背壁影，蕭蕭暗雨打窗聲。”姜白石《點絳唇》：“數(shù)峰清苦，商略黃昏雨。”蘇軾《浣溪沙》：“蕭蕭暮雨子規(guī)啼。”李璟《浣溪沙》：“青鳥不傳云外信，丁香空結雨中愁�！辟R鑄《半死桐》：“空床臥聽南窗雨�！碧K轍《逍遙堂會宿二首》其二：“困臥北窗呼不起，風吹松竹雨凄凄�！痹S渾《謝亭送別》：“日暮酒醒人已遠，滿天風雨下西樓�！贝魇鍌悺短K溪亭》：“燕子不歸春事晚，一汀煙雨杏花寒�！崩铎稀独颂陨场罚骸昂熗庥赇阂怅@珊�！彼究帐铩断餐獾鼙R綸見宿》：“雨中黃葉樹，燈下白頭人�！蓖醪g《芙蓉樓送辛漸》：“寒雨連江夜入?yún)牵矫魉涂统焦�。”溫庭筠《更漏子》：“梧桐樹，三更雨，不道離情正苦。一葉葉，一聲聲，空階滴到明。” 從上面這些例子我們可以看出，苦雨往往跟悲、怨、愁等情感聯(lián)系在一起。季節(jié)以春、秋兩季為多，時間以黃昏、夜晚為主。春雨綿綿，秋雨霏霏。當落紅無數(shù)、春去匆匆、悲風怒號、黃葉飄落、日暮途窮、夜深人靜之際，雨像懂得人的情思，點點滴滴地灑落，也一聲聲地撞擊著人的心扉，詩人百感交集，淚水與哀愁同出，讀來令人斷腸。 三、 雅雨——春潮帶雨晚來急，野渡無人舟自橫 唐代司空圖在《詩品》中對“典雅”的解釋是：“玉壺買春，賞雨茅屋，坐中佳士，左右修竹。白云初晴，幽鳥相逐，眠琴綠陰，上有飛瀑。落花無言，人淡如菊”[3]郭紹虞先生說：“賞雨茅屋，幽居自得，見其雅”。[4]中國文人有喜雨的雅好，這是情感表現(xiàn)的需要，也是一種雅致人生意境的追求。以韋應物《滁州西澗》為例： 獨憐幽草澗邊生，上有黃鸝深樹鳴。 春潮帶雨晚來急，野渡無人舟自橫。 山澗邊簇生著一片可愛的芳草，樹叢中有黃鸝鳥在悠然自得地鳴叫。向晚時分，春雨灑落，潮水暴急，野渡無人，孤舟自橫，一片迷茫。詩人對野生之物自然存在狀態(tài)的傾心與賞玩，折射出閑雅蕭散的人生態(tài)度，令人心醉。 我們再來看一首南宋姜夔的《平甫見招不欲往》詩： 老去無心聽管弦，病來杯酒不相便。 人生難得秋前雨，乞我虛堂自在眠。 一個夏末秋前的日子，作為摯友的張平甫邀請詩人赴宴，但是詩人不欲前往，原因是因“老”無心聽管弦，因“病”不便飲杯酒，回答既巧妙又得體。但是詩人“不欲往”的真正原因卻是：“人生難得秋前雨，乞我虛堂自在眠�！薄扒锴坝辍奔聪哪┲辏ナ钏蜎�，最為宜人，今日好不容易遇上這場“秋前雨”，還是讓我留在自己幽靜的堂屋中，自自在在、舒舒服服地睡上一會吧！呂本中《紫微詩話》曾稱道呂希哲的一首絕句：“老讀文書興易闌，須知養(yǎng)病不如閑。竹床瓦枕虛堂上，臥看江南雨后山”。這兩首詩所寄托的人生意愿和追求有異曲同工之妙，無怪乎錢鐘書先生這樣說：“假如姜夔作這首詩的時候，沒有記起那首詩，我們讀這首詩的時候，也會想到它”。[5] 這樣的例子還可舉出很多。如陸游：“臥讀陶詩未終卷，又乘微雨去鋤瓜”（《小園四首》其一）；張耒：“日暮北風吹雨去，數(shù)峰清瘦出云來”（《初見嵩山》；汪藻：“鉤簾百頃風煙上，臥看青云載雨過”（《即事二首》其二）；徐俯：“春雨斷橋人不度，小舟撐出柳蔭來”（《春游湖》）；韋莊：“春水碧于天，畫船聽雨眠”（《菩薩蠻》）；溫庭筠：“咸陽橋上雨如懸，萬點空蒙隔釣船”（《咸陽值雨》）；孫覿：“渡口喚船人獨立，一蓑煙雨濕黃昏”（《吳門道中二首》其一）。這些詩詞句子，寫得蕭散疏朗，清麗婉約，很符合傳統(tǒng)文人士大夫的審美情趣。中國古代美學實際上是一種人生美學，它以人為中心，極為重視、關注人如何于現(xiàn)實人生中使自己得以超拔，將人的精神生命向上推展，提升人的生命存在。受此影響，唐宋詩人探索、追求人生的自由審美極境，向往、追求藝術化的人生存在，人詩意地棲居，人生如閑云野鶴般閑適。我們可以說文學世界里的細雨疏疏，是浮現(xiàn)于詩人嘴角的恬靜與愜意。詩人的心靈在細雨的浸潤下，流露出遠離喧囂的高雅與適意。 四、 禪雨——竹杖芒鞋輕勝馬，誰怕？一蓑煙雨任平生 雨所清洗的是空間世界，也是人的心靈世界。詩人的權心利欲在雨意的清涼中被洗凈，詩人在雨的靜觀和沉思中領悟到某種人生的哲理，從而使雨具有了幾分禪家的意味。 請看宋代大詞人蘇軾的《定風波》詞： 莫聽穿林打葉聲，何妨吟嘯且徐行。竹杖芒鞋輕勝馬，誰怕？一蓑煙雨任平生。料峭春風吹灑醒，微冷，山頭斜照卻相迎�；厥紫騺硎捝帲瑲w去，也無風雨也無睛。 此詞作于蘇軾貶居黃州之時，作者借途中遇雨的平常經(jīng)歷闡發(fā)了不平常的人生哲理，映射出作者獨特的人生感受：無論是自然界的陰睛風雨，還是現(xiàn)實人生的榮辱升降，都可等閑視之，渾不在意。這里詞人正是借助于“雨”這一具體意象將人生引入到忘情得失，超然物外的禪意般的寧靜之中。 另一宋代詞人蔣捷的一首《虞美人·聽雨》則運用了時空大幅跳躍的表現(xiàn)手法，擇取三幅人生畫面以“聽雨”為線索加以貫穿，來表達人生痛定思痛后的感嘆。 少年聽雨歌樓上，紅燭昏羅帳。壯年聽雨客舟中，江闊云低斷雁叫西風。而今聽雨僧廬下，鬢已星星也。悲歡離合總無情，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。 同是聽雨，境界不同，感受也各異。少年風流，追歡逐笑；壯年坎坷，浪跡天涯；而今鬢發(fā)斑白，人也老了，倦臥僧廬，長夜聽雨，從此心如死井，萬念俱寂�！氨瘹g離合總無情”，任憑階前秋雨點滴到天明，雨再也掀不起任何感情的波瀾。在作者筆下“聽雨”成了一種無可言說的人生境界的象征。 宋人方岳的一首《聽雨》詩也同樣顯得很有意味： 竹齋眠聽雨，夢里長青苔。 門寂山相對，身閑鳥不猜。 詩人雨中入眠，連夢里也長出青苔，身心閑靜得連鳥都不猜疑。在竹齋聽雨的境界里詩人自失于“對象”之中，身心完全物化，世界不復存在。雨把人從喧鬧的塵世帶入詩意的棲居，雖無一字禪語，但處處可見禪趣。這一類型的詩歌，還可舉出很多。如陣與義《試院書懷》：“細讀平安字，愁邊失歲華。疏疏一簾雨，淡淡滿枝花。投老詩成癖，經(jīng)春夢到家。茫茫十年事，倚杖數(shù)棲鴉�！鼻宕o昀對此詩的評論是“通體清老，結亦有味�！盵6]又如李商隱：“秋陰不散霜飛晚，留得枯荷聽雨聲”（《宿駱氏亭寄懷崔雍崔》）；白居易：“涼冷三秋夜，安閑一老翁。臥遲燈滅后，睡美雨聲中”（《秋雨夜眠》）；王安石：“江北秋陰一半開，晚云含雨卻低徊。青山繚繞疑無路，忽見千帆隱映來”（《江上》）。詩人們借助于雨意象來表達空、靜、閑、淡的藝術氛圍，深寓著“可解而不可解”的禪意。在這里生命本體與宇宙本體被圓融為一體，一切都隨緣任運，自然適意，寧靜淡遠中有生機勃勃的自由境界，顯得空中有靈，靈中有空。這就是所謂的“不立文字”而達到開悟心境的目的。 綜上所述，唐宋詩詞中的“雨”意象是詩人主觀情意與客觀物象結合的產(chǎn)物。這種結合所體現(xiàn)的文人士大夫的生存境界和人生態(tài)度與中華民族好靜的傳統(tǒng)性格特征相符。眾所周知，西方民族好動，中華民族好靜，正是這種好靜的性格特征使得中國古人有條件靜觀萬物、默察于心，因而對自然物象有了更豐富更細膩的情感體驗和感受。而受傳統(tǒng)文化心理影響的中國文人歷來重視詩意化的人生追求，強調自身心性的修養(yǎng)，在思維方式和智力結構上注重內在的領悟和體驗�？梢哉f,“雨”意象經(jīng)過唐宋詩人內心感受的化合與點染，才使主體情感得到了充分的外化，從而使讀者得到了一種全新的審美感受�！坝辍币庀笏呢S富的人生意蘊極富啟發(fā)性。雨中有歡欣，雨中有哀怨，雨中有雅趣，雨中有禪思。雨為詩人的生命留下了廣闊的抒情空間，從而使我們對它的每一次體驗都獲得了新鮮的巨大的心理震撼力。 注釋： [1]、陳植鍔：《詩歌意象論》，北京，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，1990年版，第236、237、240頁 [2]、清·浦起龍：《讀杜心解》，北京，中華書局，1961年版，第414頁 [3]、北京大學哲學系美學教研室：《中國美學史資料選編》上，北京，中華書局，1980年版，第312頁 [4]、郭紹虞：《詩品集解》，北京，人民文學出版社，1981年版，第13頁 [5]、錢鐘書：《宋詩選注》，北京，人民文學出版社，1982年版，第245頁 [6]、元·方回選評，李慶甲集評校點：《瀛奎律髓匯評》，上海，上海古籍出版社，1986年版，第674頁 注：本文發(fā)表于《遼寧大學學報》2002年第4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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